抬钢琴 |
尘世写真 明前茶 在每一个寒暑假的开端和结尾,可能都会遇上这样的事:你得在老式公寓楼的楼梯拐角处,顾不得出新的白灰是不是蹭了一身白印儿,找个角落如壁虎一样使劲贴墙,好给四位搬运工大汉和一架钢琴让路。钢琴的四沿都被包上毯子,甚至垫上薄棉被,饶是如此,老式楼梯的拐角对于钢琴这样的庞然大物来,还是窄逼得可怜,钢琴又太沉,稍有不慎,踏脚什么的就蹭刮在台阶或生锈的栏杆上,碰出一串响,若得这家的女主人在楼底下仰面,心疼万分地叫:“师傅们小心啊,这劳筋动骨地搬一场,音不准了请个调音师又是500块。” 搬重物用力的人最忌中途有人打岔,领头人使个眼色,钢琴就歪搁在生锈的扶栏上,好腾出一个人来答话:“大姐,这音不准了也怪不得我们啊,螺蛳壳里抬钢琴,那咱也是冒着扭了腰错了颈椎的危险在给你扛着活啊,你说说你,大好的别墅空上大半年,为着孩子择校吧租这又小又暗的小两居,去你的大房子过个年度个假,还得来来回回带着钢琴,你也跟咱一样磕碜得紧,互相担待着点吧。” 这家的女主人只好在下面作揖:“师傅们,别歇着啊,这样歪搁着多危险;万一滚下来,砸着琴是小事,砸着人可是大事。” 领头的搬运工不依不饶:“大姐,说话凭良心,从你家小孩上幼儿园大班起,到如今咱们给你扛这琴扛几回了,可碰坏过你的宝贝琴没有。” “没磕坏,来来回回扛32回了,没磕坏。我这不是最信师傅们的手上功夫嘛。” 好话说到这份上,钢琴顺顺溜溜下了楼,一声也没有呻吟。楼下的搬家卡车上,啥也没有放,只孤零零地放了一架钢琴,将钢琴的四条腿儿用绳索固定好,女主人猫腰坐进驾驶室,一溜烟开走了,看热闹的邻人这才有人出声议论:“可怜天下父母心,不,是可怜天下小琴童,回自家的大房子里过个年,也少不了天天在琴凳上杵着,要不然,当娘的花了这么大代价,心底下能平衡?” “我家孙子当年也这样,一天不练琴,媳妇必找他拼命。你要一劝她,世上能练出几个郎朗李云迪啊,好么,再孝顺的媳妇也得找老婆婆拼命。所以啊,孩子小时候练琴,家里就像安着火药桶似的,你搞不清啥时就点着了引信。”“后来怎么着?” “能怎么着?孩子一上初三,功课一紧,钢琴就搁下了。舍不得这好几万十几万的大家什搁那儿落灰,咱当奶奶的,70岁学吹打,正上百遍地弹着《红莓花儿开》呢。” 果真,这个著名的“名校学区大院”里,每到黄昏,还有零零落落的钢琴声响起,内行的耳朵,完全听得出这是一双饱经沧桑的手,早不能如那些青春期的手一样敏捷有力,能如虚握着一对鸡蛋般用力触键了,她在若有所思,迟迟疑疑地弹奏50年代的苏俄歌曲,不断地停下来,摸索着重新开始;她也背不全曲谱,只是重复去弹其中的一小段,弹了几个月都没有任何长进,像极了一个老人家的喃喃自语,唠唠叨叨。基本上,这琴的第二任主人已进入真正的暮年,连攥着孙子的小手送他上下学的年岁,连可以和小孙子欢快地打羽毛球的年岁也过去了,现在,孙子正在为考高中考大学奔命,儿子媳妇除了单位里的一坨事,还要载上孩子到处去上补习班,到奶奶或姥姥家来的日子,越来越屈指可数。 只有一架老琴懂她落寞的心,不离不弃地陪着她。伴随着熟悉的旋律,老人的眼前,是否出现了她穿着白色连衣裙的青春岁月? 我最怕见到的场景,就是老钢琴也要随着年迈的主人离开这栋楼了,这是最后一次搬钢琴了吧,老太太戴着绒线帽,仰头,眼含热泪,看着她的老伙计一寸一寸挪下来,它将随她去哪儿,是异地他乡的儿孙处,还是老人公寓?就算未来有孤独也有落寞,就算有些歌只有一个人去唱,有些路只有一个人去走,有些曲子啊除了弹奏者自己,无人能解,有这老伙计陪着,来年的春光,一样会像欢快的鸟而一样落下来,安抚一颗苍老的心吧。 |